校长专访|这位毕业于牛津大学,曾担任过多所英国著名私校的校长,为您解答精英教育的“迷思”

以下采访源自EnsightEdu

“在近现代,只有英国通过绅士教育,像罗马一样培养出了一个精英阶层。”

法国前文化部长、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的这句话,或许是英式教育迅速输出到全球各地的最佳注解——谁家的父母不希望孩子被培养成谈吐气质、学识修养都出众的“精英”呢?

中国的国际化教育探索之路,就以英国课程的引入为开端。2004年,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人大附中)开启了第一个在教育部备案的A Level国际高中课程中心。

今天,国内获得各类国际课程或管理认证的国际化学校已将近一千所,A Level课程仍以35%的市场占有率居于首位。而这个数字放至全球,亦相当可观。仅CAIE(Cambridge Assessment International Education,剑桥大学国际考评部)官方认证的A Level课程学校,已超过10000所。

最初、最主流,这些标签都透露着英式教育的影响力之大。

课程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切面,在任何一所标榜国际化的现代学校,英式教育的元素几乎无处不在,西服领带、红砖校舍、运动艺术……《哈利·波特》式的精致、体面,总能在这些学校实现某种程度的现实映射。

只是迷思仍然存在。

当我们的孩子读着英文原典、学习莎士比亚戏剧,他们是否真的获取到所谓的“绅士教育”?

精英教育究竟是被投射了改变命运之期待的上升通道,还是局限于某一社会圈层的名利社交场?

倘若教育过程尽如所愿,培养目标中的“精英”二字又能否直接和财富、地位画上等号?

精英教育复杂的内涵,使它一直处于被回避解读的局面,一方面,它以人文、审思、精细化与高标准的一面受追捧,另一方面,从“精英”引申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又使得人们不愿意正面承认它的意义。

如今,我们希望从一种更理性的角度,去抽丝剥茧这个词背后的教育本相。这一次,我们从它的起源之地英国谈起。

聚焦这一主题,来自英国的校长、资深教育家Bruce Thompson是一位绝佳的对话者。倒不仅仅是因为他毕业于牛津大学、在中英两国都有丰富的教育经验这些专业背景,更在于他本人就与英国精英教育倡导的“绅士”在气质上高度契合。

01
精英教育的摇篮
不再神秘的独立寄宿学校

我们对英国的精英教育早不陌生,BBC纪录片《我的生活:伊顿公学》、中国记者周轶君执导的《他乡的童年》,都选择了聚焦公学从各种视角去侧写其优越性。

但相比于燕尾服的光鲜,55位英国首相中有20位出自伊顿,三分之一的牛剑录取率,80%以上的毕业生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等行业领袖人物……这些数据或许能更简单直接地说明,它为什么被称为“英国精英的摇篮”。

以伊顿为典型的这类学校,在英国仅有上百所,通常来说历史更悠久,收费更高昂,多为寄宿制学校,通常实行男女分校。而这一体系,正是精英教育的起源。

值得玩味的是,我采访过的几位英国校长都无一例外地表达了“非常不喜欢elite(精英)这个词”。

Bruce向我解释,或许这与英国文化的低调内敛有关,人们厌恶炫耀,而且这个词也似乎更像在描述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与英国教育强调的绅士品格也背道而驰,后者要求学生“服务社会”

“我也不喜欢用‘最好’这个形容,而更愿意说,英国教育的精髓确实在独立寄宿学校,他们提供了一套非常高的教育标准。”Bruce说。这套标准,就是全人教育(Whole Person Education)。

在来到中国之前,Bruce一直在独立寄宿学校就职,从他的教师生活中,我们大概能理解,这类学校是如何向“全人”努力的。

作为一名学科老师,Bruce教过拉丁语、希腊语、历史、哲学。显然,学术永远是核心,他需要让学生们理解语法要点,作者的贡献,或者历史重大事件。但仅有这些还不够,他还要帮助他们发展辩论、写作、翻译等各种运用到实际场景中去的能力。

同时,学科老师也希望学生多参加学校的体育、艺术活动,这也包含在学术体系中,不光是为了提升他们的个人技能、身体素质,更重要的是从探索自我,建立自信

Bruce自己尤其喜欢橄榄球,尽管他并不是一个专业的橄榄球运动员,在这项身体冲撞剧烈的团体运动中,他学习活用策略,补足自己身材不够壮的短板,也需要和队员打好配合,争取得分。

这些软技能的培养,也是英国教育尤其重视体育运动的关键原因。但Bruce对此的理解,还在于那些探险一般的尝试,能够让他变得坚韧。

在朋友的鼓励下,Bruce尝试过一次攀岩,“我是个新手,会害怕,但我的竞争意识让我去冒险,上去之后我的想法就变得简单多了,四个触点,两只手两只脚,我只想着怎么移动。”

这次小尝试的结果是,Bruce出乎意料地完成了一个相当高的攀岩难度。“我可能不会再试一次。”他笑着说,“但你知道神奇的是什么?你会爱上探索未知的感觉,比起害怕,你更觉得兴奋。如果你在我的学校,我建议你一定要试一次。”

在Bruce看来,每个人都有实现卓越的可能,而能够极大提高这种可能性的要素有两点,Interesting(有趣的)和Interested(感兴趣的)。

前者意味着见识和经历让一个人“丰盛”起来,后者则强调永远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而这些都被设计进英国独立寄宿学校的学术生活中。

“一切都被放大了,学习无处不在。”Bruce冷静分析,“寄宿学校的一天非常漫长,你很有可能觉得疲惫,事实上,这些学校的学生的确很辛苦。”

这就涉及到了全人教育的第二个要素,关怀体系,这个制度的源起Pastoral education(田园教育)中,师生关系更像牧羊人与羊群的关系,“牧羊人照顾羊群,但不会教羊群。”

在寄宿环境中,这种关怀体系的效用被发挥到极致。舍监(House Master)一职的角色,让老师们变得既像班主任又像家长,学生的作业难题、生活烦恼、社交礼仪等都是舍监的职责所在。师生一起吃饭、聊天、运动,这种人与人的连结会比传统课堂中的师生关系更为紧密,学生自发地向教师学习。“所以这是知识的发展,也是人格的发展。”

而第三个要素,或许是英国的精英教育在输出途中被逐渐淡化掉的关键部分。“一种对他人的意识,‘我要承担责任’的自觉,我们认为,这些需要被灌输到孩子的教育中去。”Bruce说。

这是一种关于道德感的教育,但又不太像灌输大道理式的“德育”。

在英国,学校实现它的方式,或许是一次慈善活动,但捐资必须来自学生们自己赚的钱;也可能是一次项目学习,几个小组分别设计一款给残疾人士的产品,小组成员介绍、演示后,由全班投票决定哪一个更加实用、巧妙。

每个学生都要有意识去思考,我们要如何推动社会变得更好。

17世纪的启蒙思想家约翰·洛克在《教育漫话》中对绅士做了这样的阐释:需要事业家的知识,合乎其地位的举止,同时要能按照自己的身份,成为有益于国家的人。为此,绅士必须具备强健的身体,而且必须集德行、智慧、礼仪及学问于一身。显然,这奠定了近代英美教育思想的基石。

02
英式教育的全貌
7%之外的大多数

“你知道为什么在英格兰,公学(public school)反而指的是私立学校吗?”Bruce问我。

这是一个古老的笑话。这些公学大多始建于战时,资助者希望建立面向全社会开放的机构,尤其是那些付不起学费的孩子,带有强烈的慈善性质。只是后来,公学逐渐演变为只有少数人上得起的学校,批评者甚至会直接指责“他们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我一直希望你们可以谨慎使用‘英式教育(British Education)’这个说法,听上去好像整个英国都是这样,可事实并非如此。”Bruce认真地提醒。

除了因为苏格兰与英格兰、北爱尔兰和威尔士有着完全不同的教育体系之外,这些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也仅仅是少数人的教育。即使在最宽泛的定义下,在公学就读的学生也只占全英中学生的1%,即使将范围扩大到整个私立学校体系,这个比例也仅被提高到7%。

“我很遗憾,但这是事实。”Bruce不希望他的表达在任何人看来有冒犯意味,但这样的数据注定难以令公众满意。

英国的中学可以被划分为私立和公立两大类。以公学闻名世界的私立学校系统,招生和教学都相对独立,因此我们更习惯称之为“独立学校”,允许接收国际学生,学校资源更强大,教学水平更高,相应的,收费也格外高。

“这不可避免,因为独立学校没有政府拨款,购入学生需要的硬件设备、聘请教师、付奖学金给那些需要的孩子,这些钱都需要从学费中来。”

而7%之外的大多数,则会进入公立学校系统。公立学校分为现代中学、综合中学和文法学校三种。

现代中学(secondary modern school)以完成义务教育为目的,学校帮助学生做好进入社会的准备即可。

综合中学(comprehensive school)是目前公立学校的主流,也更接近国内中学的整体形态,既包含义务教育内容,也有择优的竞争形态,进入高年段后,学生可以选择进入不同的轨道,要么继续研读文化课准备公共考试,或者转向技术实践培训,准备毕业后直接就业。

文法学校(grammar school)是三者中历史最悠久、教学水平也最高的。顾名思义,这类学校目标明确,强调知识性的学术学习,为学生进入大学做准备,招生时也会根据学术成绩择优录取。

Bruce就曾就读于文法学校,但回顾起这段教育经历,他仍然十分客观地评论,“的确,这对我进入牛津大学很有帮助,但你要问我那是好的教育吗?我觉得不是。”

在文法学校,学术就是一切,择优录取的生源也让学生间的竞争格外激烈,然后学生取得优异的成绩,进入好的大学。文法学校因而在英国社会中地位超然,英国历史上仅有的两位女首相都与文法学校有渊源。

但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文法学校过分注重学术的培养模式与英国教育体系强调的全人教育并不兼容。

Bruce回忆起自己的中学生活,几乎没有什么运动、艺术项目,幸运的是,少有的体育项目中,他自己从橄榄球找到了乐趣所在。

这并不是一场对母校的“吐槽大会”,只是进入牛津后,他才切身体会到教育的广度,也以此自省。“我常说,我真正的教育从大学开始。因为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意识到,我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来学习,学习真的无处不在。”

03
英式教育的反哺
培养出精英的教育将在中国如何发生

来到中国后,Bruce曾在一所面向中国孩子的国际化学校担任校长。一次家长见面会后,一位中国妈妈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他,恳切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孩子教育的迷思。

“中国家长给孩子的压力太大,控制太多,我们都知道这很危险,但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们希望孩子成功。”

Bruce不愿对此妄加论断,但我们都知道这种挣扎相当真实。我问他,英国父母不这样吗?

“可能他们只是假装不这样吧。”Bruce给了一个很英式幽默的答案,毕竟全世界的父母都希望孩子成功。

但他转而讲起了自己的父亲,“我认为他很睿智,他会回答我的所有疑问,但从不试图把我推向任何方向,最多偶尔给我一些建议。”

Bruce猜,可能是父亲很早就察觉到了自己“别扭”的性格,如果被强行推向一个方向,他很可能会朝向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我不喜欢迷失自我的感觉,所以他大概早早放弃了。”

“最后,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也是他希望我做的事情,比如我研究古典文学,和我父亲一样;我做了教师,我父亲也是。但是这都是通过我自己决定的,他帮助提供决策所需的信息,而不是试图替我做决定。”

教育不是一个社会的全部,却与这个社会中的一切息息相关。经济、文化、人口等因素都会影响教育的面貌,试图孤立地讨论它几乎不可能。Bruce说,中国的人口体量、独生子女的家庭结构,都或多或少地造成了中国学生面对的竞争环境尤为激烈,成长压力也更大。

我想,这并不足以消除那位中国妈妈的焦虑。中国家长不远万里、付出巨大的代价送孩子去英国读中学,或是英国公学品牌如哈罗、惠灵顿等纷纷进入中国市场,都在不断重复那个疑问,我们到底能从英国精英教育中找到答案吗?

Bruce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中国这种一切皆有可能的努力哲学。野心勃勃、让改变发生。英国没有这样的活力感。”

这种氛围投射到教育领域中,可以对应为我们对于国际化教育的开放程度。我们学习英国如何做“全人教育”、也好奇美国如何培养“创新力”,我们一直在学习,怎样让更好的教育发生。

“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学习的,大家都有所长、有所短,但融合终归是有帮助的。”Bruce一如往常的冷静客观,“教育的多样性在于不同的机会,允许个性、特长,充分挖掘潜力,让孩子们梦想成真,成为更好的自己。”

那么,我们向往的那种绅士品格、精英教育呢?

哈佛教授迈克尔•普鸣说,如果你去研究古代中国人是如何理解教育和修养的,以及他们的精英政治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么你会理解,尽管考试很重要,尽管学习也和考试相关,但学习还存在着另一个维度,那就是一种强烈的修身愿望。

教育是通达个体生命和人际关系的一部分,它远远超出如今亚洲学生用各种技巧对付的狭义的考试。

 孔子讲君子,墨子说修身,孟子也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训诫,这些都与英国精英教育培养目标中的“绅士人格”不谋而合。

 或许,答案一直在我们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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